江斬飛快搬開了幾處碎石, 下頭呻*吟聲一片, 被壓著的人中, 有猛禽衛,也有蠍眼,就是不見青芝。
江斬頭痛欲裂,金爺竄出崖洞的時候,整個穹洞半塌,變起倉促, 石台斷裂,他立足不穩,撲跌下去,眼角餘光曾瞥見青芝向旁側躲閃——按說以青芝的功夫, 在亂陣中躲避閃挪, 應該不成問題, 但青芝在胡楊城沙暴中受了傷, 這一年大半時間都在靜養,動手和練手的次數都不多, 不知道會不會身手遲鈍了……
這金爺怎麼會突然間發狂呢, 被封印的妖,再打再刺都跟患了老年痴呆一樣行動遲緩,偶爾聳動翻身, 也不過給周圍造就點小搖小晃, 今天這種狀況,簡直匪夷所思。
再次伸手去撥翻時, 江斬覺得有些異樣,迅速回頭。
煙塵土灰里,葉流西已經掙扎著站起來了,一手握箭,臉上血道子混著土塵,目光冰冷,看他的眼神,像在看一個死人。
這氣勢,讓他很不舒服,什麼玩意兒,一個叛徒、雙手沾血的劊子手,死到臨頭,還鑲一臉有理的表情。
江斬握緊鐵尺,殺心頓起:「葉流西,廢了一條腿,還有力氣打嗎?不去看看你男人是死是活?」
葉流西說:「死了救不回來,活著待會再看也不遲,不料理了你,他就算還活著,待會也會讓你給弄死。」
江斬點頭:「挺有腦子的,你今天運氣不錯,到現在都還沒死。」
話剛落音,臉上一冷,疾沖兩步,近前時,鐵尺向著她咽喉橫抽,葉流西傷腿使不上力,身子後仰避過,單膝跪倒,腕上一抬,手中箭向著江斬腹部狠撩而去,江斬知道不妙,機變極快,一手猛摁她肩頭借力,試圖將身子半空猱翻——葉流西偏不讓他如願,身子突然軟倒,江斬等於是一把摁空,身子跌墜,葉流西來不及回箭刺他,但也絕不放過這時機,左臂屈肘,向著他腦袋狠狠撞去。
江斬腦子轟得一震,身體翻滾開去,急撐地而起時,眼前都有些冒金星,抬頭正觸上葉流西目光,她單腿跪坐,眼神輕蔑,答他剛剛那句話:「現在沒死,待會也不會死。」
周圍有碎石翻響,是劫後倖存的蠍眼和猛禽衛陸續起身,被埋的時候,不分你我,一片和諧,而今站起來了,瞬間又是你死我活,有蠍眼抽刀上前助陣:「斬爺……」
江斬吼了句:「去找青芝!」
話音未落,猱身又攻向葉流西,葉流西凝神屏氣,覷著他鐵尺砸到,正要橫箭去擋,江斬忽然大笑著滑步撤身,身子一縱,手中鐵尺向著近旁的昌東直插而去。
葉流西大驚之下,也不顧上腿了,用盡全力飛撲過去,抱住江斬雙腿,半空中旋了個轉,兩人雙雙跌落地上,甫一落地,幾乎是瞬間扭打在一起,葉流西死咬牙關,打定主意不讓他靠近昌東,兩人纏鬥正緊,身下忽然一空,是那一塊支撐著的碎石沒架住,陡然坍塌,露出下頭一方金晃晃帶血色的池水來,兩人一併跌落池邊,眼見池水就在頭邊泛沫,幾乎是同時生出要把對方摁進池裡的心思來。
但葉流西動得更快,瞬間跪起翻身,狠狠壓上江斬,一手扼住他咽喉,把他頭往池面上摁,江斬一時喘不上氣,揮拳猛砸她腰腹,葉流西心一橫,不管身上怎麼痛,手上就是不松,還越收越緊……
江斬情急之下,驀地碰到她腿上箭茬,想也不想,伸手往傷處狠狠摳摁,葉流西痛得渾身一顫,手上霎時間脫了力,江斬翻身坐起,一手抓住她刀帶,幾乎把她身體都帶起來,正要往池水裡投,身後傳來肥唐的怒喝聲:「啊……」
原來他吊在繩上,眼見下頭打成一團,喊破了嗓子又不見丁柳她們回應,急得滿頭大汗,忽然醍醐灌頂,激出一身的兇悍氣來:一干人都是為他才來的,萬一都死了,他也不想活了,不如去殺他一個痛快,殺一個夠本,殺多了都是賺的!
於是奮力解開繩子,抱住鐵鏈半蹭半滑一路往下,到底時還差了一截,一咬牙跳了下來,正痛地噓氣,忽然看到葉流西那頭情勢危急,頓時血湧上頭,手邊摸起一把刀,大吼著沖了過去。
虧就虧在吼了,到底是經驗不足——這一吼反而給江斬提了醒,他手上不松,迅速回頭,飛起一腿,一腳把肥唐蹬飛出去。
肥唐耳邊都有風聲了,做好了被摔得七葷八素的準備,誰知道落地之後,身下發涼發軟,急回頭去看,居然是栽落在那一大截巨蛇的蛇身之上。
而邊上,正奮力攻擊巨蛇的鎮四海被嚇了一跳,脖子上雞毛奓起,和肥唐對視了一眼之後,忽然兇悍之勁又起,像是要在他面前掙個表現,對準蛇身,撲騰著翅膀,拚命又啄又撓。
肥唐只覺得心情難以言喻,脫口大罵:「你他媽這麼有精神,能不能用在正事上?」
話剛說完,心裡咯噔一聲,爬起來一把抱住鎮四海,拔腿就往回跑。
這一頭,葉流西傷口被江斬那麼一摁,疼得半個身體都麻木了,恍惚中看到肥唐被踢飛,身子重又被提起,她的頭仰垂下去,看到近在咫尺的金紅池面……
江斬忽然悶哼一聲,狠狠咒罵,這咒罵聲里似乎又有昌東的聲音,葉流西腦子一激,急抬頭去看,果然是昌東,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蘇醒爬過來的,正死死抱住江斬的一條腿,也不知道他使了多大的力氣,江斬怎麼踹都踹不脫,震怒之下,腿把昌東的身體帶旋到面前,另一隻腳重重朝他背心踩了下去。
葉流西看到血沫從昌東嘴裡飛出,腦子裡剎那間一片空白,但這空白里,眼睛卻看得分外清楚:昌東的身子底下,一直壓著她的那把刀,身子被帶旋過來的時候,那把刀也被蹭帶到近前。
葉流西血衝上腦,一把把刀抽出。
不遠處,肥唐用盡全力,把鎮四海砸向江斬:「走你!」
鎮四海撲騰著竄向江斬的頭,雙翅拚命扇撲向江斬面門。
江斬迫不得已,鬆開葉流西伸手去擋,腳下一絆,身體往下撲跌,葉流西翻轉身子,覷准江斬跌勢,狠狠掄刀上撩……
電光石火間,腦子裡冒出的,居然是教肥唐刀法時說的話。
——要肩膀使力,以肩為軸。
——你整個肩膀都接到了刀身上,這樣揮灑起來,迴轉的半徑得有多長?」
刀光隱入江斬左腋下,瞬間又從他肩頭爆出。
不遠處,有人撕心裂肺大叫:「斬爺!」
血如噴涌,斷臂飛出,江斬一聲慘呼,栽倒在地滾翻開去,葉流西爬到昌東身邊,伸手去掰他抱住江斬腿的雙臂,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剛剛把力氣使完了,怎麼也掰不開。
肥唐衝過來幫著她一起掰,才剛掰開,腳下踩的石塊忽然塌落不穩,肥唐抬頭去看,臉色都白了,抱住昌東的上身就往後拖:「快,西姐,把我東哥往邊上抬,蛇身縮回來了。」
按說洞底的水面,差不多被七零八落的石台石塊給遮蓋住了,但金爺這一回巢,地面重又翻覆,他們現在站的位置,恰是受波及最厲害的地方,葉流西腦子嗡嗡響,一時忘了腿傷,托起昌東的腿就想邁步——果然腿上一痙攣,撲倒在地,拿手去撐時,撐了滿手溫熱的血,低頭一看,心裡猛然一跳。
她正對著江斬的臉。
他失血過多,嘴唇一片煞白,但一直看著她,眼神里有奇怪的喜悅,又有無力回天的傷悲,唯獨……沒有恨。
跟剛剛要殺她而後快的江斬,幾乎是兩個人。
葉流西怔住了。
江斬笑了一下,嘴唇翕動著,從喉嚨里艱難吐字,說:「你要小心……」
話沒說完,蛇身溜入,他身下的石塊盡數坍開,葉流西也不知道為什麼,下意識伸手去拉他。
拉了個空,自己的身下也隨之塌落,說時遲那時快,肥唐一個虎撲,猛力把她抱拽了回來。
肥唐喘著粗氣,腿都抖了:「西姐,你怎麼不動啊,剛剛真是好險哪……」
他忽然住口。
他看到,葉流西滿眼的淚,手還維持著去拉的姿勢,循向看過去,是猛晃的池水,血水幾乎掩了原有的金色。
肥唐結巴了:「西……西姐,你怎麼了啊?」
葉流西這才回過神來,抬頭看,殘存的崖口處已經站上金羽衛,一個接一個地盪繩而下,繩子搖來晃去,好像是在……盪鞦韆啊。
她茫然地抹了把眼淚,說:「不知道,疼的吧。」
進了趟金爺臉,一進一出間,天翻地覆,那張五官扭曲的臉已經塌落成巨大的黑洞,曬礦料的空地也成了血腥氣滿溢的修羅場。
葉流西獃獃地坐著,漫山遍野的焦臭味熏人的眼,有礦工抬著擔架,在眼前不斷穿梭,躺在擔架上的人,幸運些的哀嚎痛呼,不幸的就只得了張蓋面的白布。
不遠處已經架起了臨時醫棚,昌東被抬進去了,那診療的大夫再三跟她保證會盡全力。肥唐焦急地站在黑洞下方,每次有傷者被抬出來,他就要衝上去辨認。
腿上一痛,低頭看,是幫她包紮的那個大夫正把繃帶裹實了收口。
趙觀壽走過來。
先看她傷處:「聽說是入肉穿骨,不過放心吧,你一身流西骨,沒那麼弱,好起來也快。」
葉流西問他:「蠍眼的人呢?逃了?」
趙觀壽臉上現出倨傲之色:「烏合之眾罷了,招攬了一些方士,自以為能御妖鬼征戰……已經被擊退了,你和你的朋友可以在這多歇兩天,我待會要趕回黑石城,蠍眼今晚來勢洶洶,黑石城估計也遭了殃。」
葉流西嗯了一聲,又看向那張「金爺臉」:「裡頭有巨蛇,我進去的時候,你都沒提過這事。」
趙觀壽有點窘:「我們也沒想到……金爺是慾念成妖,所謂欲壑難平,它是唯一博古妖架上封不住的妖。後來發現了黃金礦山,方士們靈機一動,把金爺鎮在萬千金山之下——錢財雖然滿足不了人的所有慾望,但可以滿足大部分的慾望。」
「因為不能完全封住,所以它偶爾躁動,帶累周遭大震小震不斷——你看到的金爺臉,其實是個祭祀的神廟門面,金爺就是那條巨蛇。上千年下來,勉強相安無事,今天這狀況,的確前所未有,好在我們的方士已經結符逼它回巢了……」
葉流西沒再吭聲。
她不關心金爺是不是已經回巢了,她關心昌東的情況,關心高深和丁柳還沒有脫險,以及……
奇怪,眼前總晃動著最後時刻,江斬的那張臉。
山門震響,趙觀壽的車隊魚貫而出,燈光雪亮,如同鋥亮長箭,呼嘯著穿梭而進漆黑的戈壁荒原。
前車陡然停下。
車燈盡處,立著一個人,身材高挑,穿帶兜帽的黑色披風,大風吹過,掀起的衣袍獵獵作響,看身形,應該是個女人。
前車的猛禽衛探身出來,橫刀於胸,眉目間儘是警惕之色:「什麼人?」
那女人沒說話,反倒是後方車聲響起,是趙觀壽的座駕越列而出,一路駛到那女人身邊。
車門打開,那女人矮身坐進去。
前車的猛禽衛愣了一下,知趣地縮回車裡,過了會,車隊重又上路,隊列不變,趙觀壽的座駕中途歸位,平靜得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。
那女人抹下兜帽。
她眼眉細長,頭髮黑直垂肩,齊劉海,發梢處微微燎焦,紅唇飽滿欲滴,唇線細緻勾勒,臉上卻又有未及抹去的灰黑,對比強烈,衝撞鮮明。
趙觀壽看向她,斟酌了一下她的臉色:「龍芝……」
龍芝抬手,示意他聽著:「搭我一程,死了江斬,蠍眼怕是要亂,我得在場,把各方安撫下來,過兩天我再找你,西出玉門,咱們已經成功了大半,別把尾給收砸了。」